“君王尹亘”瓦当
“君王尹亘”也好,“除兰修柏”也好,读者苟能惊心,不妨动魄深思一番,对历代“宫帏宠遇门”“政事荣显门”等背后掩隐“狼挚虎攫”翦除异己的血腥,当不难领教一二。
今日伏案,忽然想起以前听王世襄先生说过,先秦两汉瓦当文字有“君王尹亘”者,因为津门有位玩赏者不知其意,曾请教过王老。王老认为,古书画文字的释解,难在文意的疏通,而文意的疏通难在字词辨识是否正确,文理是否通顺合理;有时遭遇怪字、僻字或漫漶不清的字,匆匆过眼便率尔断定,实则似是而非,距离本相会更加遥远。如果文意文理上都经不起推敲,结果笑话留下了,鉴赏也耽误了。王老说,据他的“琢磨和比较”,将“亘”作“宣”字释读,就比较好理解,等于自开方便之门。
借此关钥,潜心琢磨,果不难解。
先自“尹”字洞开关隘,或是一条捷径,但“尹”字多义,释解起来,稍有异义的麻烦。
按“尹”,可作“治”解。《说文·又部》:“尹,治也。”《尚书·多方》有“尹尔多方” 语。如此,“君王尹亘”的意思等于“君王宣治”。按古汉语文法,“尹亘”作倒语读,意思是“亘尹”。
倒语,古汉语中常见。例如《诗经·郑风》的“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”,按诗意,前四字即“子不思我”;又王维的“落日鸟边下,秋原人外闲”,按诗意应该是“落日边——鸟下,秋原外——人闲”,《唐律消夏录》评曰“本是日边鸟下,原外人闲。看他句法倒转,便觉深妙”。
另一种解读,将“尹”作姓氏解,则周有尹吉甫,汉有尹婕妤、尹翁归;“君王尹亘”的意思等于“君王宣尹”。
宣尹,可以参酌《史记·外戚世家》记尹婕妤嫉妒邢夫人,武帝果断宣昭尹邢二夫人相见事。
此事,情节曲折生动,《史记》为数人成功画相,文字描绘亦声色生动。尹邢二人当时并幸于武帝,为了免得后宫相嫉,帝宣诏尹邢二人“避面”(即避免见面),然而尹婕妤执意恳请武帝允许她见见邢夫人,帝即令邢夫人的随侍者趋庭,尹婕妤不知,看那邢夫人如此侍者模样,遂傲慢地认为邢夫人不配侍奉武帝。汉武帝只得诏令邢夫人正装单独来见,尹婕妤看见邢夫人确实端庄高贵后,还算有自知之明,“乃低头倇而泣,自痛其不如也”;后来成语“尹邢避面”即出于此。
后宫相嫉,帝苑不安,素为君王所忌,故《史记》引前贤评语曰:“浴不必江海,要之去垢;马不必骐骥,要之善走(同驰);士不必贤世(名贤后代),要之知道(明白道理);女不必贵种(出身贵族),要之贞好(贞洁贤淑。)”这话说得合乎情理,又点醒精彩,诚为后世晋贤劝善的警言。
瓦当以“君王尹亘”四字,诲君王以戒,亦显出宫瓦煊赫高踞的上上身份。不过,训诫归训诫,历代后宫女子为了专宠,依然不断复演邀宠殉嫉的悲剧,恐也是利欲明暗相逼,身不由己。奈何故实难忘,1200年后,北宋苏东坡惦记“尹邢避面”的教训,还留下过“从渠一念三千龄,下作人间尹与邢”的诗句(见苏轼《芙蓉城》)。
情嫉生妒,李白《玉壶吟》以“西施宜笑复宜颦,丑女效之徒累身。君王虽爱蛾眉好,无奈宫中妒杀人”,揭露出一个赤裸裸的宫廷嫉杀的残酷现实。其实,因世间利益摩擦招致的妒忌戕害,应非妒妇专为,古今须眉之妒,恐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所以,清査慎行《三闾诗》有“莫嫌举世无知己,未有庸人不忌才”,只说庸人忌才,没有专取娥眉,不偏不倚,倒也客观。
妒贤嫉能,确实不在乎须眉娥眉,然史籍所载,不但须眉偏多而且耸骇听闻,看官奈何。说到“尹邢避面”,须得提及“芳兰当门”。“芳兰当门”,词语颇雅,其真相确然可怖。
《蜀志》载:“先主(因为嫉恨精通相术的张裕不恭)将诛张裕,诸葛亮请罪。先主曰‘芳兰当门,不得不剪’。”此语可为古今妒嫉者剪除贤能一吐潜辞。
据《南史》,齐明帝欲杀齐高帝(即书工草隶的著名书法家萧道成)的第十二子萧锋(书艺有成,为当时藩王推为工书第一),知其颇有武力,待其出门登车时搞突然袭击,萧锋遂被杀害。于是,刀弑了一个风雅皇上,也抹杀了一位大书家。著过《修柏赋》的萧锋逝矣,朝野仁善哀鸣,才子江敩“闻其死,流涕曰‘芳兰当门,不得不锄’,其《修柏》之赋乎”,恸惋萧锋被害是权门妒才的“除兰修柏”式悲剧。
薛道衡画像
未必政家官术擅此,数千年文化史中文艺圈内嫉生恨杀的臭事也不在少数。据《资治通鉴·隋纪》,隋炀帝“善属文,不欲人出其右”;诗书家薛道衡被诬陷而死,炀帝竟然得意曰“更能作‘空梁落燕泥’否”。因薛道衡前有“空梁落燕泥”佳句,名播广远,炀帝窃妒之。又王胄少有逸才,炀帝时曾擢著作佐郎,享得诗名,诛死王胄后,炀帝诵其“庭草无人随意绿”,问“复能作此语耶”,嫉恨如此,其阴险爆辣也不逊于官场。
《宣和书谱》载薛道衡正书《和南帖》,又宋朱长文《墨池编》称“《尔朱敞碑》,开皇五年(五八五)薛道衡书”,信薛道衡也是诗书兼擅的奇才。
历史悠悠,悲剧难免,时有重演。“君王尹亘”也好,“除兰修柏”也好,读者苟能惊心,不妨动魄深思一番,对历代“宫帏宠遇门”“政事荣显门”等背后掩隐“狼挚虎攫”翦除异己的血腥,当不难领教一二。
就这样,一块汉瓦当,用如此简洁生动的四个汉字记录着那段惊险的后宫插曲,成了千秋难得的醒世见证。攸关生死荣悴的真假柔情,最终都随诡谲的历史烟云翻滚而去了,相信真正能够留下来的地久天长,应该还有那些嫉生恨杀的教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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